李扬：《5G标准必要专利许可一站式解决背后的经济学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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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扬 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教授 博士研究生导师

本文所指的5G标准必要专利许可一站式解决，特指Avanci作为一个客观、中立的平台，于2023年8月开始针对汽车制造商推出的一种5G标准必要专利许可模式。作为针对汽车制造商进行5G标准必要专利发放许可的一个选项，与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标准实施者一对一进行许可谈判等其他许可模式相比，此种一站式许可模式的具体做法和特点是：

通信技术领域的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将其包含5G在内的通信领域所有标准必要专利放入该平台，装载了联网部件和功能的汽车制造商，只要加入该平台，就可以每台车32美元的价格（在2024年2月16日之前或者交付首辆5G车辆之前加入则优惠为每台29美元，这被称为“early adoption rate”），在全世界范围内，在汽车上任何具有联网功能的部件或者功能中，无任何差别地获得该平台内所有5G以下（包括5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的所有标准必要专利的实施许可。即使加入Avanci平台的5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未来将其5G标准必要专利卖给Avanci平台以外的第三方，只要仍在许可期限内，汽车制造商就仍拥有同样的权利。尤其重要的是，5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作为实施者的车企加入该平台后，仍然可以选择一对一的模式进行单独许可谈判，作为平台的Avanci并不限制任何加入者一对一单独进行许可谈判的自由。

上述许可模式公布在Avanci的网站上，公开、透明。此种许可模式一经推出，即受到全世界诸多5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著名汽车厂商的关注和青睐。从Avanci网站公布的数据看，到目前为止，加入该平台的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已经达到60多家，华为、中兴、三星、LG、高通、爱立信、诺基亚、大唐移动等5G领域最重要的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均已加入。加入该平台的汽车企业也越来越多，到目前为止，已有25家汽车品牌，诸如宝马、现代、奔驰、起亚等世界著名车企，在Avanci推出上述5G许可模式后不久后便迅速加入了该平台。近两周，美国通用汽车和德国大众集团所有汽车品牌也宣布加入Avanci 平台的5G汽车许可项目。可以预计，在不久的未来，将有更多5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车企接受此种许可模式，并将其作为一个发放和获得5G标准必要专利许可的选项。

标准化能够激励创新者将优质创新技术策入标准，获得技术创新所带来的应有和足额的回报。标准化组织的知识产权政策，要求专利技术可能被标准化组织采纳的专利权人针对所有潜在实施者作出的FRAND（公平、合理、无歧视）承诺，也确保了标准实施者能够以FRAND许可条件获得实施标准必要专利的许可。标准化也能极大减少消费者的转换成本，提高消费者的生活便利，增加消费者的福利。然而，围绕标准必要专利许可使用费率的确定和支付这个核心问题，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标准必要专利实施者之间，利用司法管辖、行政投诉、反垄断、禁令、禁诉令、反禁诉令、反反禁诉令、日罚金等工具，进行了激烈的对抗，双方都为此付出了巨额的金钱和时间成本。专利技术已经被标准化组织采纳、被实施者以符合标准名义实施的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尤其陷入一种被实施者策略性地拖延许可谈判和延迟支付使用费甚至拒绝支付使用费的反劫持状态。实施者也经常指责标准必要专利权人以标准的名义劫持实施者，收取超出专利本身价值的不符合FRAND承诺的高额许可使用费。双方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究其原因，除了部分实施者对知识产权不够尊重、采取策略性的市场行为，以及复杂的国际政治经济关系推动等因素之外，最重要的还是信息不对称问题。解决了标准必要专利许可谈判中的信息不对称问题，标准必要专利许可谈判纠纷问题解决的障碍至少被扫清了一半以上。

标准必要专利许可实践中的信息不对称问题，对标准必要专利权人而言，主要表现为，很难了解和掌握标准实施者关于许可谈判和付费的真实想法。对于标准实施者而言，主要表现为，标准必要专利与专利声明数量庞大，标准实施者对这些必要专利和必要专利声明的必要性、价值性缺乏足够了解、掌握和研究（尽管这些专利和专利声明都是公开的），过往的标准必要专利许可协议掌握在通过谈判达成过许可协议的权利人和实施者手中，新进入的实施者对何谓可比协议、可比协议中的费率和条件等无从了解和获取，由于保护商业秘密的原因，以往的权利人和实施者也不可能主动向新加入的实施者开示过往的协议。这可能使得标准实施者认为自己被一层无知的黑幕所包裹，本能地产生一种无论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如何报价，该报价都过高，违反FRAND，自己被标准专利权人劫持了的感觉。此种感觉经过策略性的市场行为、无视知识产权的观念、复杂的国际政治经济关系等内外因素的放大，很容易就演变成为种种情绪化的抵制标准必要专利许可的非市场化行为。如何消除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标准实施者之间的信息隔阂，一直是标准必要专利许可中的一大难题。

Avanci针对联网汽车整车生产销售商推出的上述5G标准必要专利一站式许可模式，似乎为消除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标准实施者之间的信息隔阂，解决双方之间的信息不对称问题，探索出了一条新路。Avanci网站上公开的资料显示，为了制定和推行上述5G汽车许可项目，Avanci平台负责车辆许可平台运营的高级副总裁Laurie Fitzgerald作为专利许可领域中与权利人和实施者都有着丰富许可经验的资深人士，与其团队成员一起，耗费了大量时间，走访、调查了大量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汽车制造商，听取了双方关于5G标准必要专利许可使用费率和许可条件的观点、想法和立场，在综合考虑了双方利益诉求以及汽车消费者利益、许可模式本身的竞争力等因素的基础上，才制定并公布了上述一站式许可解决方案。从该许可方案2023年8月一经推出即受到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实施者的青睐，全球5G主要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一些著名汽车制造商已加入的事实不难看出，此种一站式解决方案，既满足了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就其技术创新获得足额回报的诉权，也满足了实施者以FRAND费率和条件获得标准必要专利许可的诉权，较好地解决了权利人和实施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问题，尤其是揭开了笼罩在实施者身上的“无知之幕”，消除了彼此之间的信息隔阂，促使双方就5G标准必要专利在汽车领域的许可使用费和许可条件达成了共识。

信息不对称问题的解决，使与5G标准必要专利许可有关的一切问题都曝露在阳光下。5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汽车制造商之间的许可变得简单易行了。无论是权利人还是实施者，只要选择加入Avanci构筑的一站式许可平台，按照Avanci事先准备好且公开、透明的许可合约和固定费用签署协议即可，双方都免去了一轮又一轮繁杂漫长、硝烟弥漫、费时耗力，且最终结果很可能是劳而无功而不得不诉诸诉讼的谈判，极大提高了许可效率，节省了谈判成本，可谓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双方再不用担心在不同法域陷入诉讼的泥潭。尤其是标准实施者不必再担心来自平台内任何标准必要专利权人的禁令威胁和其他任何诉讼，汽车可以畅通无阻地在全世界范围内生产销售。更为重要的是，专利权人可以将节省下来的动辄上千万美金的成本用于技术创新活动，汽车制造商也可以将节省下来的金钱和时间用于提高产品质量，开拓更为广阔的市场。在一片和气生财的氛围中，消费者也可以早日购买到更加优质高效的具有多功能的联网智能汽车，享受联网智能汽车带来的便利。可以说实现了权利人、实施者和消费者三赢的局面。

生意的归生意，市场的归市场。生意的问题用生意方法解决，市场的问题用市场思维解决。包括5G在内的所有标准必要专利早已不可避免地向汽车等物联网领域延伸，汽车也早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代步交通工具。没有通信和联网功能的汽车再难有市场竞争力，哪怕仅在国内市场生产销售。汽车要联网，不可避免要实施他人的标准必要专利。要实施他人标准必要专利，就要尊重他人的知识产权。在既不代表权利人立场也不代表实施者立场，保持客观中立态度的平台推出了公开、透明的一站式许可模式后，不积极主动了解和研究该种许可模式的做法、特点和优点，甚至采取沉默的态度以拒绝寻求获得此种许可的可能性，仍然以不了解标准必要专利为何物、不知道究竟要交多少钱，即以信息不对称为由，行侵害知识产权之实，并非生意人的做法，并非市场化的思维。对于一站式许可模式中的5G标准必要专利许可费（即每台车32美金，2024年2月16日之前加入的或者交付首辆5G车辆之前，每台车29美金）的公平合理性持怀疑态度虽情有可原，但以下事实，即全球具有代表性的60多家5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都选择加入Avanci推出的一站式许可平台，参与许可和分配许可费，宝马、现代、起亚、奔驰、通用、大众等世界著名车企也选择加入一站式许可平台获得许可，足以说明该一站式许可模式在公平、合理、无歧视方面，应该没有问题，作为被许可人的汽车制造商完全可以接受。不管是权利人，还是实施者，都是在市场中摸爬滚打多年身经百战的生意人，完全亏本的买卖应该谁都不会做。宝马、现代、起亚、奔驰、通用、大众等世界著名汽车制造商加入该一站式许可平台并接受一站式许可解决方案，不可能是赔本为一站式许可平台赚吆喝。不能一味政治正确似地对一切新鲜事物抱怀疑态度，这不利于做出符合经济学规律的选择和决策。

接触、了解和接受5G标准必要专利一站式许可模式，要抛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企业的一切决策都要围绕市场法则进行。对于车企尤其是新能源车企而言，寄希望于父爱主义，单纯依靠补贴或者其他优惠政策过日子讨生活，长久不了。历史和实践已经反复证明了这一点。国内市场中，车企越来越卷。从销售数据看，绝大多数车企表面风风光光，实则亏损严重，负债累累。创造条件，走出国门，参与国际市场竞争是生存和发展的必由之路。中国汽车工业协会的统计数据表明，2023年，我国出口汽车总数达到491万辆，约占国内汽车生产总量的16%。只要对外开放的政策不变，我国汽车出口总数有极大可能进一步增加。另据IHS Markit估算，2023年，我国大约有90%的品牌车未获得4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许可，大约有85%的品牌车未获得5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许可。491万辆出口量不是一个小数目，如都使用了联网通信必要专利技术，迟早会面临标准必要专利权人的禁令诉讼。从事创新的标准必要专利权人不是慈善家，创新是充满冒险和不确定性的事业，创新者有理由收获与其创新贡献相适应的足额市场回报。对于出口汽车制造商而言，与其在一种父爱主义的幻想中，或者自欺欺人的自我麻痹中，或者在一种无视他人权利的鸵鸟状态中，被动挨打遭受巨额经济损失，还不如按照市场规律和商人法则，主动作出选择，因企制宜，该努力创新的努力创新，争取变成标准必要专利权人，该个别谈判的就诚信地进行个别谈判从而尽快达成协议，该选择一站式许可模式的就选择一站式许可模式，争取尽量消除国际市场上存在的标准必要专利诉讼隐患，从而变被动为主动，在激烈的竞争中占得一席之地。

值得汽车出口企业密切注意的是，欧盟已于2023年10月4日开始正式启动对进口自中国的纯电动汽车展开反补贴调查，次日即10月5日，欧洲人民党成员安德烈亚斯·施瓦布（Andreas Schwab）针对该调查提起质询，询问欧盟委员会是否意识到大量中国汽车制造商尚未履行其许可付费义务。2023年12月，欧盟内部市场专员蒂埃里·布雷顿（Thierry Breton）答复施瓦布的上述质询时强调，包括中国电动汽车制造商在内的所有进入欧盟市场的经济主体，都必须遵守欧盟单一市场的法规与政策要求，以维护欧盟单一市场的公平竞争环境，加强并激励欧盟的创新。以欧盟一贯的行事风格，不排除其将来直接针对进口自中国的新能源汽车是否向欧盟标准必要专利权人支付了许可费、是否违反了欧盟的竞争政策发动调查，并进一步采取罚款等制裁措施。

总之，以本文的观察，Avanci针对汽车制造商推出的5G标准必要专利一站式解决方案，完全符合以尽可能少的交易成本实现经济效率最大化结果的经济学逻辑，在5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和汽车制造商之间架设了一座最便捷最经济的许可桥梁，消除了信息不对称导致的许可市场的不确定性，实现了5G标准必要专利权人获得足够创新回报，以及汽车制造商在世界范围内生产销售联网汽车不必担心标准必要专利禁令和诉讼的预期，不失为汽车制造商获得5G标准必要专利许可的一个可选项。我国汽车制造商应当尽早关注，并且争取获得Avanci推出的early adoption plan中的优惠政策。与市场为敌，与经济学为敌，总是期待幻想中的“父亲”给糖吃，并非商人应有的选择。放眼国内外市场，才是正道。

（原标题：李扬：《5G标准必要专利许可一站式解决背后的经济学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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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扬 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教授 博士研究生导师

编辑：IPRdaily辛夷          校对：IPRdaily纵横君

注：原文链接：李扬：《5G标准必要专利许可一站式解决背后的经济学逻辑》（点击标题查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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